驾驶我的车

“真相无论是怎样，都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去知晓。”

接受与挚爱的人有难解的矛盾，允许和谐的关系有裂痕，有多难？滨口的代表作《驾驶我的车》简言之讲述了如何与过去的幽灵和解。滨口用高空杂耍般的高超技巧拍出了充满隐喻和互文之美的人文电影，戏中戏，精妙地缝合了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和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多文本交织出饱满的视听语言。

故事嵌套故事，戏里戏外的人物关系有多处映照。每当男主角家福的亡妻录制的《万尼亚舅舅》台词在车内响起，如旁白般注释着家福的心情和境遇；舞台剧的角色关系影射片中现实的人物关系；滨口奉行的排戏手法也是家福指导演员的方式，借此阐释对“表演”的理解；司机渡利杀死“母亲”的伤疤与家福杀死“妻子”的伤痛并行；哑女演员和剧作家先生的相处之道正是家福渴望的伴侣关系，靠手语，而非语言，反倒有更亲密真挚的沟通，羡煞旁人。

妻子音是编剧，家福是舞台剧演员兼导演，工作都重度依赖语言。语言最具欺骗性，他们恩爱，日常沟通的却多是恭谦礼让和音深夜编织的怪谈，藏起自己见不得人的欲望。音去世两年后，仍然以声音的形式在场。

而家福导戏的一大特色是启用不同国籍的演员，说各自的母语演出。设置人为的障碍，如此弱化语言传递信息的功能，注意力投注在非语言信息上，肢体和情感唤起真实的回应。甚至取消语言，扮演索尼娅的哑女用韩国手语演绎，无声最清澈、最有力量。不仅平衡了高密度的台词，也引人反思语言沟通引发误读的可能。

滨口本人不会开车，却把片中关键的私密对话安排在车内，这已是他的拿手好戏。在行进中的封闭空间，目视前方，略松弛反倒可以吐露真言。尤其在夜行的车内，迷离的流光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理性退位，话语汩汩地从幽冥处浮现。

家福的红色萨博车保养得极好，一如戏剧导演的社会身份，光洁、体面。车不仅是他的私人领地，鱼腹里的港湾，也存留着与妻子共处的时光，忌讳与外人共享。即使他被查出青光眼，明知有视野缺损（暗指认知的局限性），也坚持自驾，不让渡自主权。直到司机渡利的出现，家福渐渐打开，从一开始的防御到释然，打开了天窗，透口气。音的念白淡去。

若只盯着缺憾，欲看穿黑洞，会轻易坠入郁结的死循环。为了回避绝望和可能的分别，而拒绝真相，害怕生活崩塌而选择默许，从而彻底失去真正亲密的机会。

家福屈服于契诃夫文本慑人的真实性，丧偶后，无力再出演万尼亚舅舅。只能躲在导演的身份里，指导演员的过程中一步步反观自身。最终无处可藏，退无可退，“摆渡人”渡利驾驶着萨博，牵引他穿过重重隧道，在天地白茫茫的雪国，坦承脆弱和懦弱。允许他人进来，允许他人掌舵，才完成自身的蜕变，才有勇气回头诠释那个无奈又经典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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